口述/麻醉、疼痛治療主治醫師、屏東基督教醫院院長余廣亮
榮伯是我在疼痛科教學門診曾經照顧過的一位口腔癌病人,他因為癌症疼痛來看我的門診。我們的關係很好,榮伯十分信賴我,一部分原因與我對他的友善有關。
為了治療腫瘤,開刀造成榮伯顏面塌陷,傷口潰爛的地方又因細菌滋生產生惡臭,榮伯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濃濃的異味,只要聞到味道,我們就知道榮伯來了。
知道下一個病人是榮伯,我會先做好心理建設,提醒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人,是口腔癌病患同時也是顏面損傷者,外觀上的缺陷、身上的異味加上口齒不清,這些顏面開刀的後遺症一定讓榮伯承受極大的心理壓力。我告訴自己問診要更謹慎、態度要更誠懇,不能讓榮伯感受到我有一絲絲的不耐。
這個方法很有效,榮伯會願意在我面前摘下口罩,滔滔不絕地訴說身體的病痛與不適,我沒想到自己一個將心比心的小舉動,可以帶給榮伯這麼大的信心,每次看完診榮伯總是回饋我一個憨厚的笑容和一個深深的彎腰答謝,他的眼神透露「我只信任你」的訊息,這種特殊待遇讓我既心疼又感動。
我與榮伯良好的醫病關係維繫了一段時間,有一天,我因為與上一位病人解釋用藥的過程不順利,心情有些受挫,我竟然忘記下一個進診間的病人是榮伯,不經意便脫口說出︰「好臭!是什麼味道?」這樣失禮的話。我一抬頭,榮伯就站在我面前,我看見一抹羞愧從榮伯的臉龐掃過,那一天榮伯沒把口罩摘下,整個看診過程他始終低著頭,不說話、不敢看我一眼。
那一天之後我就失去榮伯的消息,他不再來我的門診,而我也從此失去向他道歉的機會。
榮伯的事件讓我體悟到︰我不可能永遠那麼好,醫生也是人,也有情緒、感覺疲倦的時候。這件事令我沮喪、懊悔,我於是去找書看、去聽演講,我得到一個啟發︰「活在當下」還不夠,在每一個當下還必須全心投入;如果看一個病人要花五分鐘,我必須把這五分鐘全部給這個病人,不能看著眼前的病人,心思卻停留在另一個人或另一件事情上,全心投入在當刻就不會有遺憾,如此我才能夠「休息」。
學習到這個技巧之後,我不禁問自己︰如果我能在病人焦慮不安時,比病人多付出一點耐心,榮伯的事件或許就不會發生。於是,在往後的行醫生涯裡,我重新調整心態,意識到病人想解除病痛的渴望,以及對醫生的信任與依賴,我覺得我應該以趕赴人生筵席的心情去回報病人。
漸漸地我像是換了一顆腦袋,我的思考變得有彈性,同樣病症的病人,我會學習依照病人的需求做出不一樣的處遇方式。
例如︰有一回我碰到兩個同樣罹患鼻咽癌的病人先後來到我的診間,前面看病的伯伯幾乎是全家總動員;相較之下,後面看病的伯伯獨自前來就顯得特別孤單。
有很多家人陪同看病的伯伯,我會觀察這家人的親密關係,決定是否給予比較多元的處方箋,藉以加深家屬的責任心,也就是利用提醒用藥的機會,讓家屬表達對病人的關懷。這樣做的好處是,伯伯家人會因為自己能做出一點點「貢獻」減輕心理的不安或歉意;病人在被家人熱切關心的情境裡生活,心會覺得安慰,家庭關係也會變好。
另一位獨自來看病的伯伯,我不敢把藥開得太複雜,怕病人忘記吃藥,如果有一天吃一顆的藥,我不會開三餐飯後吃的藥,擔心老先生有自殺的意念,將藥存起來,給藥也要特別小心。除了問診,我會陪伯伯聊天,得知伯伯過去喜歡四處旅遊,我鼓勵他可以從近的地方開始,重拾旅行的樂趣,我也和他討論疼痛處理的方式,增加他的信心,後來伯伯真的付出行動,因為生活有了新的盼望,人變得開朗許多。
從前,我自認為是一個能夠放下身段的醫師,一個在病人眼裡待人親切的醫師,但或許上帝覺得我做得還不夠,祂想藉由「犯錯」使我有所醒悟、記取教訓,同理病人之外,還要做到貼近病人的苦難、和他們站在一起。
是榮伯教我如何當一個更好的醫生,我會永遠記得那個點醒我、如同恩典般的「味道」。
留言列表